中国国际新闻台

当前位置:主页 > 大陆 > 即时 >

铁门后的“罪童”,无人探望

来源: 南方周末 发布时间:2016-03-26

原标题:铁门后的“罪童”,无人探望

编者按:在辽宁省A县某看守所,1000个未成年罪犯中,“留守儿童”罪犯685人。

在邵阳市郊桃花村一所专收各种“问题儿童”的工读学校里,70%是留守儿童。制造了“邵阳杀师案”的三位少年,也被送到了这所学校,其中有两位是留守儿童。

在工读学校里,没人探望、少有人探望是孩子们生活的常态,就像在家时也很少见到父母一样。

2016年3月14日下午,孩子们在教室里上国学课。老师说,做人要懂得孝敬父母。(南方周末记者滑璇/图)

中国留守儿童报告之“罪童”

作者:滑璇

2016年3月11日,星期五。

傍晚六点,伴随着一句“现在自由发泄”,一百多名身穿迷彩服的少男少女突然沉寂了。几秒钟后,站在队伍中间的一个男孩微微一笑,朝着灰暗的天空一声长吼“啊——”。

自此,喊声、歌声、哭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爸妈,我错了!”“爸妈,我想回家!”“妈妈,什么时候接我回去?”“妈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想我了吗?”孩子们叫得声嘶力竭,眼中含满泪水。

这里是邵阳市郊桃花村的一所工读学校,专收各种“问题儿童”,沉重的铁门里长年闩着两把黑色的大锁。

每逢周五,孩子们列队站在十几级台阶上尽情宣泄。站在上面几级的是“家长送来的”,上网成瘾、翘课逃学、离家出走;站在下面几级的是“政府送来的”,溜门撬锁、打架斗殴、杀人越货。

2011年以来,公安机关年年都要送来“犯了事”的少年,少则六七十个,多则八九十个。几年累计已有三四百人。小的十岁,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学校党委书记周红说,约有70%是留守儿童。

不同监护类型下的行为比较

1政府送来的孩子

当别的孩子泪眼婆娑时,那个发出第一声嘶吼的男孩似乎有点不屑。他闭起眼睛,时而随大流唱歌,时而向空中大叫,脸上不时闪过一丝笑容。

他叫凌非,2001年3月出生,村里有名的“惯偷”,“政府送来的”典型。

在一片卡其色迷彩服中,凌非穿得最打眼:戴领章的深绿色迷彩装,深绿色长裤屁股后面横着一条近十厘米长的破口。

“我这个衣服在部队叫武警。我穿这个因为我是所长。”凌非一米七左右的个头,精瘦结实,笑起来,细细的双眼皮精致秀气。

他对其他孩子的着装有些鄙夷——那些迷彩服的袖子上缝着做工粗糙的鹰,还用蹩脚的英文写着“空军”。凌非认不全中文,更不认识英文。他固执地把那只鹰叫做“菜鸟”,“他们都是菜鸟”。

所长是管什么的?“所长就是看着他们的,数他们的人数。”凌非说。

但其他孩子不这么看。他们怕他,又瞧不起他。“他是小人,最喜欢打小报告。”“我们上完厕所他要数人数。”“他看人总好像高人一等,但其实就是管厕所的。”

这里的厕所确实要管。因为厕所连着外墙,有的孩子会躲进去,等到夜深人静时翻墙外逃。两个月多前,张波、金成杰、曲彪吃过晚饭便猫进厕所,伺机逃跑。

“集合报数的时候人少了,很快就发现他们了,一共才藏了几分钟。”说起这样的小把戏,周红觉得好笑,“他们还以为真的可以跑掉。”

三个男孩是初中同班同学,一起作案,一起被抓。“就是搞钱,搞别人的店子”。

14 岁的张波,父母在深圳的一家工厂里做拉链,春节时才能回家待上一个月。这个沉默寡言、被形容为“走路像个娘们”的男孩,把QQ签名写在迷彩服上:人生道路,犹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被送到工读学校前,张波喜欢骑着摩托飙车,时速升到八九十公里,风从耳边划过,心里揪得紧紧的。撞坏金成杰的摩托后, 他和两个男孩“又搞来一辆”,随后,在兜风的路上遇到了警察。

与凌非、张波一样,政府送来的孩子大多因为盗窃。他们会撬开或砸开别人的店门、家门,从抽屉里、床板下翻出钞票给QQ充值、买游戏装备、在网吧通宵。“有了钱,他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买烟。”周红说,孩子们会把烟盒、火机摆在网吧的电脑前,戴着耳机和别人视频聊天,“这样显得很酷”。

也有犯过大事的。2015年10月19日,13岁的陈星、12岁的赵宁、11岁的程志被送了进来。前一天晚上,他们用木棍和剪刀杀死一名53岁的女教师,抢走了2000块钱。

在这起轰动全国的血案中,三个孩子里两人是留守儿童。

赵宁的父母在贵州做生意,家境最好。他一米四出头,说话腼腆,400度近视,是政府送来的唯一一个“小眼镜”。这样的孩子放在普通学校,大概会被当成书呆子、受气包。“可他在外面成天鬼叫,像个疯子一样。他还和他奶奶吵架,会骂人。”陈星说,殴打老师时,正是赵宁最先动了“要钱”的念头,“他说钱包里最少有几万块,但后来只有两千。这个事情不划算。”

来到这里的孩子,都不是第一次犯错。每次犯错后,家人不是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就是把他们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为什么错了、怎样弥补过错、要为错误承担何种责任,从来没人对他们讲过。只有进入工读学校的铁门里,他们才第一次尝到错误与责任的滋味。

除了杀师的三人,政府每送来一个孩子都会定下一个期限,大多半年,有的一年,最多不超过两年。尽管没人被告知自己的期限是多久,但孩子们都默默数算着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记忆力出奇地好。“还有不到两周,我就来了4个月了,来的那天是星期二”。“还有7天,我就来了5个月了”。

在这一点上,凌非是唯一的例外。

“书记说要等我18岁才能出去。这里什么都不好,一点也不好。要自由没有自由,闷得要死。”如今,凌非“二进宫”已快九个月,焦躁不安,心急火燎。对于何时能够出去,他没有一点把握,“反正不能关我一辈子”。

2以偷为生

在一百公里外的邵东富泉村,凌非几乎成了“传奇”:

两米高的院墙他一翻就过;偷完东西被人堵在网吧,做个假动作从边上跑掉了;从别的村子里一下子偷了9900多块,10条烟,包括两条“大中华”,两条“和天下”——那可是湖南最贵的烟;像电影里一样,他还偷到过美元,但不认识直接扔掉了;邵阳的市长热线也接过很多投诉他的电话……

“传奇”的背后,是一个贫寒、破碎的家。

因为穷,凌非的父亲三四十岁时花钱娶回一个云南女人。村里这么干的,有二三十个。可没过几年,云南经济搞活,女人们陆续回家,没回家的也改嫁到邵东县城或邻近的富裕乡村。“可当年生下的那批孩子,一个都没带走。”

凌非的母亲属于后者,改嫁后便断了联系。在凌非口中,母亲是绝对的禁区。聊天时,他虽然也会提到“爸妈”,但这个字眼只对应着爸爸一人。提到妈妈,只有一句话,“我不想说这个人”。或许他并不知道,几年前,母亲已不在人世。

七八岁时,将凌非一手拉扯大的父亲离开偏远的湖南农村,远赴广州打工,很少回家。不久,姐姐也走了,去了深圳。

在村里,这样的选择并不稀奇。面对几片零散的油菜花田,村主任刘庆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村里310多户人家,大人在外打工挣钱、留下孩子在家读书的,大概占到四成。

凌非不愿读书,村里人给他凑出学费,他也不读。“为了他,我们村上给他家搞了两个低保指标。”村委会副主任宁建生说,一个低保指标每月90块,不足以维持一个人的正常生活,但村里只能做到这样。

有时,刘庆新也会叫凌非到家里吃饭,“主要是找他谈,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但凌非每次硬是不肯张口。一餐吃过,对村主任家该偷照偷。

无人管束的日子里,凌非的生活就是四处搞钱,谁家钱放在哪里、谁家人几点回家,他一清二楚。凌家1949年之前垒起的房子早就成了危房,三四年前彻底倒塌。房一塌,便有被偷的苦主找上门来,搬走了零零碎碎尚且能用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就当是点补偿”。

没家的日子,凌非就缩在别人家的厕所里;有时,猪圈上面铺着喂牛的干草,他就爬到上面睡一觉。村里有人出远门多日不归,他就撬开房门,躺在别人的床上整宿酣睡。“我们村书记在外面治病,经常不在家,他在村书记家也睡了好久。”“还有一个人家结婚了,出去度蜜月,他就睡到人家家里,人家都不知道。”说着,五六个被他偷过的村民,一阵哄笑。

“本事”再好也难免失手,一旦被抓到就是一顿暴打。每一次,凌非都大方承认偷钱的事实,被打得狠了,也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会哭,流着泪大叫:“我改嘛,我会改嘛!”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人捆在电线杆上扇耳光、拳打脚踢,几十人围着看。刘庆新听说后,怕他被人打坏了、打死了,急急忙忙赶过去把他救了下来。“后来他家里人说,这孩子被人打废了”。

但凌非不肯承认被抓、被打。“被抓了就拿刀捅嘛。捅完了就跑,后来也不会去想。”

在凌非的江湖里,他的本事很大。凌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打过200人的群架,打架的人坐满了12辆面包车和三辆小车;他和一群“大哥”坐在轮盘边,转到谁,谁就要吸麻古、K粉;为了惩罚一个出卖过自己和哥们的女孩,他们把她绑到山里、铐在树上,用刀剁下了她的一只手;他喜欢身材好的女孩,交过两三个女友,在工读学校里还因为写情书被周红用橡胶水管抽过几下……

“他打过架、吸过麻古,但剁手这种事他绝对不敢的。”周红说,这些“事迹”中很多是吹牛,比如给女孩写情书,这确实发生过,但男主角是一个家长送来的男孩。“他都不太会写字,怎么可能写情书?”

村里人也说,凌非的问题就是“偷”。“派出所从没说他做过什么暴力的事,也没见他交往过什么女孩。”

工读学校一角,架子上放着几十个孩子的运动鞋、拖鞋。课间休息时的运动,是他们最欢乐的时光。(南方周末记者滑璇/图)

3“我不是她妈妈”

每次凌非被派出所抓到,村里就要跑到镇上领人,刘庆新、宁建生至少去领过6次。“派出所对他也很头疼”。

为了村里的治安,也为了凌非不再挨打,刘庆新以监护人和村干部的双重身份在“工读学校学生入学审批表”上签了字。2012年11月,宁建生、派出所民警和外村的一名凌家亲属一起,将凌非送到了邵阳市郊的桃花村。

“小孩刚来的时候11岁多,50多斤,这么一点点高。”周红没想到,这个小孩一住就是两年多,直到2015年春节才被父亲接走。离开时,原本不到一米五的“小不点”已经快有一米七了,体重涨到了90多斤。但出去仅仅4个多月,孩子又被送了回来,还是因为偷。

“不是我们不让他出去,”周红说,“要出去必须有家长签字领人,但他家里没人来。”

与凌非相似,一些政府送来的孩子,没人探望、少有人探望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就像在家时也很少见到父母一样。

和张波一起偷摩托的金成杰13岁,父母离异,父亲在四川打工音信全无,母亲和继父在怀化做生意,很少回家。从去年11月被抓至今,母亲和爷爷只在大年初二时来过一次,带了他爱吃的鸡爪、香肠、麻花、卤蛋,和他待了20分钟。但金成杰对此非常满足,“之前我以为他们不愿意来看我了,有时就会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张波的家人过年都没来,甚至没打过一次电话。去年11月,他被派出所带走后,叔叔曾给远在广东的妈妈打过一通电话,但张波害怕挨骂,没敢接。在张波的印象里,妈妈快40岁了,长长的头发高高挽起,很美。但他记不住妈妈或爸爸的电话号码,只能等着他们打来找他。

有些孩子生了病,家人也不来过问。几年前,政府送来一个15岁的女孩,父亲在外打工,她和母亲留守在家。师范还没毕业,女孩就因为不检点的生活染上了性病。住院治疗时,周红拨通了女孩妈妈的电话,对方一口咬定,“我不是她妈妈,我是她的邻居,她妈妈在广州打工。”

还有一次,一个有阑尾炎病史的男孩在学校里旧疾复发,周红给他在外打工的父亲打通了电话,希望家里委托一名亲戚来医院签字手术。“结果他爸爸说,反正孩子是在你们学校生得病,就由你们学校负责。死也好、活也好,你们该怎么做怎么做就可以了。”后来是周红签了字,孩子手术后在医院里住了七八天,家里连一声问候也没送来。

“等我出去以后,我要去广州、深圳那样的大城市打工。我还要去北京,去天安门看毛爷爷。我在电视里看过,天安门又大又好玩。”凌非自认在工读学校里蹉跎了两年的光阴,但身为一个没学历、没技术的15岁少年,他并不知道能在大千世界中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可能去饭店端盘子吧?”“端盘子要受气的,你端得下吗?”一名老师问道。凌非想都不想,“端不下也得端。不然出去乱搞,又要被送进来了。”

3月13日,凌非又找到周红,“书记,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你估计什么时候出去?”“起码两年。”凌非的火气一下蹿了上来,“反正没人来接。老家伙(父亲)死到哪里去了?看都没来看过一次,电话也不打一个过来,死到哪里去了?”

看着凌非躁动而迷茫的脸,周红无言以对。

十几米外的操场边,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少年正在练习手语歌。“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文中未成年人全部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钱锦对本文亦有贡献)

决策参考

姚建龙上海政法学院刑事司法学院院长:

如果想要预防留守儿童犯罪,我会引用德国刑法学家李斯特的名言:最好的社会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我们应该为这些孩子建立起更好的社会保障制度、监护制度,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而不是仅仅将目光停留在犯罪上。

    即时

    上海:给90后讲讲马克思 80后教师

    资讯排行

    网站简介 - 诚聘英才 - 证件查询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电脑版 - 移动端
    Copyright © 2017 中国国际新闻台 版权所有 Power by DedeCms
    本台所刊登的中国国际新闻台各种新闻﹑信息和各种专题专栏资料,均为中国国际新闻台所有,未经协议授权禁止下载使用。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