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本书的阅读过程中,有一种被我称为“饥饿”的感觉逐渐显现出来
一本书如果被称为“经典”,并不意味着其文本的艰深生涩和理论的脱俗离世,这一点常常被一些读者所误解。实际上,“经典”之所以能够成立,往往是由于它指向了人类生存的共同问题,并对这些问题做出了足够合格的回答。因此,“经典”往往与“常识”互通,甚至可以在一定意义上讲,“经典”与“常识”是一回事。正因此,刘苏里将其有关“经典”的对谈,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常识”。
《1+12:通向常识的道路》,集合了12位对谈者,12部经典作品,以及一位对话主持人刘苏里。将这些对话归于刘苏里名下是恰当的,他拥有有足够的“体量”来应对前面所说的对手,并难能可贵地控制着语流的方向及速度,且毫无疑问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和指向:中国的现实与未来。
我不愿意过多谈论书中的具体内容,对于12部经典作品的讨论,我不会比书中的对话者做得更好,也希望读者能够通过自己的阅读去寻找和发现观念的落脚点。
我这里想说的是,在整本书的阅读过程中,有一种被我称为“饥饿”的感觉逐渐显现出来。
这“饥饿”首先是被“经典”谈话所吸引,迫不及待一路读下去。好的思想及文字如同美食一样,令人“食指大动”。这种无需客套、单刀直入的对话方式,是我所欣赏的。12部经典作品本身的价值毫无疑问,12位对谈者也总能无所顾忌地献出另一个角度的深思,值得引起重视。书中不少精彩妙论,让我禁不住拍案叫好。
我所说的“饥饿”还有另一层意义,那便是拟人化的中国的孱弱与饥饿。从当年精武门的武士陈真一脚踢碎了“东亚病夫”的匾额,到今天姚明、李娜、刘翔、孙洋等体育明星跻身世界一流运动员行列,从当年的原子弹爆炸,到今天的神五、神六上天,这些事物都被视为某种证明中国逐渐强健起来的符号与象征。然而今天,当这样一本有关“常识”的书摆在我们面前,当中国少数知识分子在经典作品中进行反省和延伸的时候,作为集体(群体)的中国人的智性的匮乏,便如同浓郁的影子一样投射下来。而如果这些少有的反省最终只能停留在“对话”的层面,恐怕情况就更不容乐观。
在这个意义上,这样一本书的出版是及时的(或迟到的?),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中国19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重见天日。我们看到,经过了1990年代的沉寂,新千年后中国的思想场域内,正在经历一场直至今日方兴未艾的“读史”运动,通过历史反思传递有价值的政治、经济、文化和道德讯息。然而,除了历史叙述本身还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它也尚不足以形成对落后传统的巨大挑战,也无法实现不同观念正面对冲的剧烈效果。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并未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今天这本《通向常识的道路》当中的大部分对话者以及大部分的话题正是当年那场思想解放运动的接续。
正因此,考察这本书还需要引入另外一个角度才算完整,那就是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是如何面对和谈论西方(干脆说欧美?)。我们知道,在1980年代,几乎是同样一批经典作品、同样一群西方作者进入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那么20多年以后,变和不变的都有什么、是什么?我们关注和理解中国知识分子谈论西方的姿态,实际上是关注和理解中国与西方及世界的关系,尤其当它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的延续,它的调整、再定位、再出发,都有巨大的现实参考意义。
本书的12部经典当中,除了《老子》之外,其他谈论的都是西方学者及其著作,这种对“经典”(常识)的选择本身就很值得玩味。这当中透露出的信息,和今天一些人说提倡的“中国可以说不”的精神毫无相似之处。
我想象今天欧美优秀的知识分子会如何讨论这些经典作品?恐怕更多的会如托尼?朱特的《沉疴遍地》所体现出的那样。2012年底2013年初时,我曾与刘苏里先生谈到朱特的这本书,不约而同认为,《沉疴遍地》显示了美国当代知识分子所面对的问题及其问题意识,从段位上讲,已远远超越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关注的层面。这当然不是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批评(虽然值得批评的问题太多),但这种情况也不值得中国的知识分子乐观(甚至幸灾乐祸)。
佐证我上面这些论点的最直接的证据,便是《通向常识的道路》中收录的刘苏里先生与钱永祥先生的对谈。用心的读者可以发现,钱永祥先生在12位对谈者中体现出的问题意识是相对“特殊的”,这与他所处的台湾社会的现实有脱不开的联系。这一点对于大陆的知识分子来说同样如此,他们在对话中表现出某种“一致性”不难理解,甚至是应有之义。
话说回来,一旦我们注意到对话“姿态”的问题,也就要认识到,“姿态”确实是一个问题。这话听起来有点儿绕,但它提醒我们时刻要注意自己观察和言说的立足点和目的地。这好比是不同的人要去往楼梯中间的一级台阶,下面的人要登梯而上,上面的人要拾级而下,虽然往上走和往下走的人姿势不同,但实际他们要去的地方却是一致的。这当中最困难的地方或许不在于怎么走,而在于找到那级台阶。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和西方在探求人类共同命运的未来方面都可以做出自己的贡献。
但处于低处的人要承认自己应该往上走,靠近上面的人,也不必声称真理就在自己脚下而原地踏步,甚至转身下楼去做沼泽里的国王。